“船過五里長灘,必須用岸上的卷揚機‘絞灘’
“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這首曾經流傳在重慶的民諺,形象地道出了當年酉陽、秀山、黔江、彭水地區群眾的貧窮與辛酸。這里地處武陵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交通閉塞,經濟落后。以前,家長如果要教育子女,只需讓他們到這四地走一走,孩子們便懂得了什么是生活的艱辛。
酉秀黔彭只是重慶貧困地區的一個縮影。經過持續奮斗,我們已如期完成了新時代脫貧攻堅目標任務,消除存在千百年的絕對貧困。這4個區縣也已摘掉貧困帽,由深度貧困走上了人人脫貧奔小康的道路。
前不久,重慶日報特別邀請了當年在酉秀黔彭插隊落戶的知青,一起回到留下他們青春歲月的第二故鄉。通過他們實地感受貧困山村的歷史性跨越巨變,回首脫貧攻堅之路,從中感受重慶廣大干部群眾在高質量打贏打好脫貧攻堅戰征程上的奮力拼搏和堅定步伐,以及邁向幸福生活的信心。
今日起,重慶日報推出“重走酉秀黔彭 感受脫貧巨變”全媒體系列報道,敬請關注。
核心提示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地處武陵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曾是國家級貧困縣,是重慶貧困程度最深的4個縣之一。今年2月,彭水正式退出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該縣115個貧困村全部銷號,2萬余戶貧困戶11萬余名貧困人口全部脫貧。
10月,記者陪同當年曾在彭水插隊的周勇一道,重回彭水,撫今追昔,實地感受貧困山村發生的歷史巨變……
重訪嘉賓
周勇,西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市地方史研究會會長。1969年至1972年,他在彭水縣雙鶴公社馬家大隊第六生產隊(現彭水縣梅子埡鎮甘泉村五組)插隊。
“清早起來就上坡哦,一上田來就把草薅喲,田中不見啰我的嬌娥。等到九月包谷黃,釀成美酒一起喝……”
深秋時節的武陵山區,陽光溫暖,微風拂來分外愜意。我們乘坐的車沿著山路盤旋而行,漸漸駛進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梅子埡鎮甘泉村,山鄉深處,棟棟農居掩映林間,一曲山歌婉轉悠長。
“真快??!過去進村要4天路程,現在只要4個多小時就到了。”雖然已經過去51年,周勇仍然忘不了當年從朝天門到彭水落戶時一路艱辛跋涉的情景,近4年的知青生活如今仍歷歷在目。
2020年10月21日,彭水縣梅子埡鎮甘泉村,周勇正在與如今的基層干部們講述當年的故事。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從4天到4個小時
行路難,是周勇對彭水的第一印象。
“1969年4月17日,我們重慶市上山下鄉第一批第三船的知青,從朝天門碼頭出發。”周勇說,當時交通條件很差,到彭水縣幾百公里路,要坐兩天多的船,還要走兩天的路。
那天清晨,未滿16歲的周勇和同學一道乘坐“人民29號”輪船,順江而下,中午到達涪陵。次日凌晨3點,又從涪陵登上一條機動小船“紅陽10號”,入烏江前往彭水。兩岸懸崖峭壁,水流湍急,耳邊是震耳欲聾的發動機聲和“嘩嘩”的水響。
回憶起過羊角灘時的驚險一幕,周勇仍心有余悸:“船過五里長灘,必須用岸上的卷揚機‘絞灘’才能上行。站在甲板上,船搖晃得厲害,突然船身猛地向一邊傾斜,幾乎要把我拋向烏江。好在反應快,我一把抓住船舷才穩住身體。但是,頭上戴的一頂軍帽卻徑直飛向了江中,轉瞬就被洶涌的江水吞沒。這就是烏江給我上的下鄉第一課。”
當年周勇眼中的烏江,是“窮山惡水”,毫無詩情畫意可言。然而今天,車行烏江畔,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宛如畫廊。
梅子埡重慶知青檔案陳列館展出的周勇當年知青生活的記錄。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2010年,渝湘高速公路重慶段通車,重慶城區到彭水縣城車程縮短為3個多小時。今天,已鮮有人會選擇乘船去彭水,但在半個世紀前,這是最為便捷、時間最短的方式。
“鹿角到了……”周勇指著車窗外說到。當年他從涪陵乘船到彭水,已是傍晚,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7點,繼續開船。一個多小時后,船到鹿角沱,不能再前行,而前面還有60多公里陡峭山路。
一路爬坡上坎,步履艱難。黃昏時候,知青們終于到了一個叫“鞍子頭”的地方席地而睡,過了一夜。這一天,周勇人生第一次一口氣走了近50公里山路。次日清晨繼續出發,繼續翻過一山又一山……
10月21日,周勇正在了解甘泉村村官的工作生活。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歷經4天跋涉,1969年4月20日中午,周勇和另外3個同學終于到了“新家”——人稱“馬家寨”的雙鶴公社馬家大隊第六生產隊。
這是周勇在農村學習的第一課——“走功”。隨后幾年,出工、打柴、趕場,在山里,干什么都靠一雙腳,久而久之,他練出了一雙“鐵腳板”。
10月21日,馬家寨的村民如今也學會了將村里的新鮮事發到抖音上。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周勇在農村練就的第二項功夫是“背功”。當時主要的運輸工具就是大口小底,高過人頭的大背篼和扁桶。扁桶運干糞、包谷用背篼,一背篼裝滿能有一百多公斤。周勇從開始背二三十公斤就被壓得齜牙咧嘴,到最后背個一百多公斤不在話下,在田坎山坡行走自如。
“莫說五十幾年前,就是五六年前,鹿角到梅子埡,也只有拖拉機可通行。村里全是泥巴路,根本沒得硬化路,背篼還是甩不落喲。”甘泉村村主任馬應培說。
如今,隨著四好農村路的建設,彭水縣城到甘泉村的公路已建成水泥路,乘車也就一個多小時。甘泉村的通組公路也全部硬化,這次我們的車就一直開到了周勇當年居住的老屋門前。
截至2019年底,彭水全縣公路里程近8000公里,鄉鎮和行政村通暢率100%,梅子埡鎮已實現全部村民小組公路通暢。
“菜腐湯”里說豐年
雖已深秋,目之所及,山嶺滿目青翠。在如今的馬家寨,周勇已找不到記憶里的滿目荒蕪。
荒山披綠裝,既源于當地實施了一系列退耕還林、植樹造林舉措,也得益于村民生活方式的改變。
“以前燒水做飯都是燒柴,現在都是燒液化氣、用電,沒人上山砍樹了,山也綠了。”馬應培介紹,村民用水也不再靠雨水了。
甘泉村地處喀斯特地貌區,季節性缺水突出。周勇記得初到馬家寨時,“吃水主要靠堰塘積的雨水,有股腥臭味”。遇到天旱,就只能到山腳下的河溝背水。
背水用的杉木扁桶用桐油浸過,自重近10公斤,裝滿水接近80公斤,爬坡上坎,來回一趟要一個多小時。
現在,梅子埡鎮完成了供水工程,干凈清冽的自來水接入家家戶戶,沒人再去背水了,甘泉村真的是有“甘泉”了。
走進村里,平展的水泥路延伸進村組,一棟棟民居、院落整潔美觀。
聽說知青“老周”回來了,當年村里的小伙伴都聞訊趕來。周勇指著一棟破敗的木屋說:“馬應江,還記得不,那年你把新房讓給我住,娶婆娘都晚了幾個月,呵呵。”
10月21日,周勇正在和當年馬家寨的村民一起追憶當年,并詢問如今生活的情況。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原來,剛到馬家寨時,知青們沒地方住。馬應江的母親特意將兒子的婚期推遲,將新房讓給周勇和另一個知青住了一段時間。其實,當年所謂的“婚房”不過就是將一間木屋墻上貼上報紙,再準備兩床新鋪蓋而已。
當時的馬應江一家3口人,日子過得相當艱難。現在,馬應江家已蓋起一樓一底的樓房。“他家的房子在村里還算一般的,不少農戶的新居更漂亮更講究。村里的C、D級危房改造都有補貼,D級危房補貼是每戶3.5萬元。”馬應培說。目前梅子埡全鎮動態消除C、D級危房86戶,村民住房安全得到保障。
暮色漸起,山嵐隨風至。周勇夫婦請鄉親們在村民馬明強家門前的院壩里共進晚餐,繼續閑話家常。
10月21日,馬家寨在家的村民與周勇夫婦齊聚一堂,閑話家常,為幸福生活干杯。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這是馬明強才修好不久的房子,加上院壩有300多平方米,屋前有回廊,整潔氣派。滿桌飯菜,色香味俱全。
周勇還記得半個世紀前,在彭水吃的第一頓飯——粉子飯、菜腐湯、海椒醬。“粉子飯就是包谷磨成粗粉做的飯,吃在嘴里滿口鉆,難以下咽。菜腐湯就是幾顆黃豆磨成漿,加上蘿卜葉子煮熟,用泡酸菜的酸水點一下,讓豆漿把蘿卜葉子凝固在一起,然后連湯帶水放進嘴里,這是讓粉子飯順利下咽的主菜。海椒醬就是鮮海椒加水磨成醬,再加點鹽,沒一點油星。”
馬應江將一盤菜推到周勇面前,“嘗嘗這個,還記得不?看看現在味道如何……”筷子未動,周勇已感慨萬千:“菜腐湯?這道菜好??!”
周勇細細咀嚼著菜腐湯,直呼過癮。他告訴記者:“嗯,菜腐湯中已經是豆腐打主力了。以前是蘿卜葉子里找豆渣,現在是豆腐里頭找蔬菜。”
馬應江的笑臉,蕩漾在半杯苞谷酒里,微醺的雙眼,似乎又看到當年初來馬家寨時周勇那單薄的身影,“以前是苞谷、紅苕、洋芋打主力,一年吃不到兩回肉,菜腐湯吃得癆腸寡肚的……”
如今,71歲的馬應江每月有125元養老保險。3個子女,一個在梅子埡鎮上開超市、兩個在彭水縣城工作,也經常給他零花錢,“現在真是吃不愁穿不愁。娃兒讓我只吃八分飽,少吃油膩,要吃得健康,防‘三高’哈……”
10月22日,如今人居環境整治改善后,村民變身農家樂老板,整潔衛生的廚房讓游客安心。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杯中的酒已見底,圍坐圓桌的老伙計們龍門陣越擺越長。
“我那3個娃兒,都讀了書。一個在重慶打工,兩口子收入還不錯;一個在鞍子鎮搞運輸,還養了十幾頭豬,去年毛收入有二十幾萬元。”72歲的馬明安當年是隊里的記分員,“那時候干一整天,全勞力也就10個工分,只有兩角多錢……”
“當年你們屋頭都算松活的,我們屋里8個兄弟姊妹,那過起才惱火。”年過七旬的馬明成對當年家中的窘境記憶深刻,“一上桌,只幾分鐘碗里就搶得干干凈凈了。衣服都是撿哥哥姐姐的,到結婚才穿上第一件新衣服。”
如今,馬明成的大女兒師范畢業后成了一名小學教師,二女兒在彭水縣城上班,“比我當年這個放牛娃強太多了。”
華燈初上,映紅臉龐,盛世豐年里,山鄉百姓笑逐顏開。
甘泉村摘帽了
月上柳梢頭,深秋風涼,閑話家常的人們卻意猶未盡,“來來,再喝一杯梅子鎮的酒。”
梅子埡有釀酒的傳統。如今,苗鄉糯米酒已成為當地主要特色產業之一,很受市場歡迎。全鎮10家酒廠總產值855萬,帶動了當地玉米、苦蕎、高粱等農作物種植,村民增收400多萬。
馬應培介紹,甘泉村今年8月正式脫貧摘帽,如今全村人均年收入達到1.1萬多元。村里還發展了200多畝辣椒、47畝木耳,新種了600多畝油茶,過兩年就能進入豐產期。
人群中,拄著拐棍的馬應華引起了周勇的注意,“腳啷個了,啥子問題?去看沒得?”
“痛風,嘿惱火,前不久在縣醫院住了1個多月院。現在政策好,有醫保、扶貧醫療救助,將近萬把塊錢的治療費用,自己只花了3千多塊。”馬應華告訴周勇。
10月22日,彭水縣梅子埡鎮,借著苗鄉文化以及良好的自然生態,村民變身農家樂老板。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據了解,彭水在全市率先設立健康扶貧基金,貧困患者在享受醫保保險、大病保險、商業保險等保障政策的基礎上,對其合規醫療費用報銷比例不足90%部分,予以一次性補助,有效破解了“因病致貧返貧”難題。
梅子埡鎮黨委書記文振華介紹,去年全鎮兩千多人次享受健康扶貧醫療救助,補助金額達到84萬元。今年,梅子埡鎮又落實了建卡貧困戶家庭醫生簽約服務,定期為村民開展健康體檢。
40余戶人家走出22名大學生
這次回馬家寨,周勇最開心的是聽到僅有40余戶人家、150余名村民的馬家寨,已走出了22名大學生,其中還有一個考上了南京大學。
“1998年,我回馬家寨的時候,就發現除了山變綠了,其它什么都沒變。村民們還在為吃穿發愁,住房大多數還是破破爛爛的。一個字,窮。”周勇說馬家寨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許多村民大字不識一個,這方面意識不夠,好多娃兒失學。憂心忡忡的周勇一再叮囑鄉親,“一定要讓細娃讀書,才能讓后人擺脫貧窮。”
馬明成告訴記者,“周勇這個話,我們記住了,現在大家都重視教育,再困難都要送娃娃讀書。”
綠樹叢中的梅子埡鎮佛山苗寨一角。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現在,梅子埡鎮設有小學、中學,在校學生共計1423人,對貧困學生實現應助盡助。村民們告訴周勇,今年該鎮一名貧困學生還考上了北京大學。周勇也告訴他們,去年梅子埡鎮的一個學生還考到他的門下攻讀碩士研究生呢。
近年來,為徹底斬斷貧困落后的“窮根”,彭水圍繞義務教育有保障精準施策,所有貧困家庭適齡兒童均接受義務教育,創建義務教育發展基本均衡縣已經通過了國家驗收,在校大學生每年穩定在兩萬人以上。
不僅要脫貧,更要讓梅子埡鎮成為記得住鄉愁的美麗鄉村。文振華興致勃勃地說,近年來,梅子埡鎮重點打造五個一民俗文化工程,就是一寨(佛山苗寨)、一館(山歌傳習館)、一酒(梅子糯米酒)、一歌(梅子山歌)、一?。ㄓ耙晞⊥饩暗兀?,助力鄉村振興。這兩年,在梅子埡鎮取景拍攝的影視劇有《深山仁心》《海棠花開》《火花映滿心》等,“二天,鄉親們都可以上鏡當群眾演員了。哈哈!”
10月22日,彭水縣梅子埡鎮,當地正在借苗鄉文化助力鄉村旅游。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當晚,我們住在梅子埡鎮佛山村的一個民居。56歲的民居主人左國淑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吃上旅游飯,“以前我們這里叫鴨塘,全部是爛泥巴路,走路都惱火,更莫說走車,一年到頭沒幾個外村人來。這幾年政府投資打造佛山苗寨,游人多了,我的農家樂一年要收入10多萬元。”
清晨,我們作別梅子埡。悠揚的山歌又在耳邊回蕩:海碗喝酒喲兜底干喲,山歌唱起喲猛勁吼;擺脫貧困喲天地轉喲,如今山鄉也風流喲;桐子花開梅子埡,幸福夢想在心里頭揚哎嗨……